木寨岭情歌
甘肃的洮岷一带盛行花儿。初到木寨岭,就和老李去野外填图。刚进山口,右侧的山脚处便闪现出几只洁白的山羊来。没走几步,便有一大群的山羊跃入眼帘。在碧绿的草丛中,羊群显得十分醒目。放牧的是个姑娘,她蹲坐在山腰处,看不清其模样,但见她一束汉族装束。她右肩挎着一个背包,左手捏着撂鞭子。她可能一眼就认出我们是干地质的。我们谁也没和她搭腔,她的歌声便响彻了山谷:
地质郎离不开地质锤,
尕妹我盼的是花儿会!
我没想到,这里的人是如此好客,又是如此热情奔放。歌声落处,我便被那婉转悠扬的山歌所深深吸引了。在她放歌的同时,我们也已接近羊群。只见她将土块夹在撂鞭子的椭圆形束带上,熟练地将两头合拢起来,然后不紧不慢地甩了几圈,突然丢开一头,土块便画出一道抛物线的轨迹,准确地落在了头羊的前方。头羊见了信号,便调转方向,沿沟而上,其他羊只紧跟其后。我惊叹于这位姑娘精绝的撂鞭手法,便对老李说:这姑娘真是了不起,漫(唱)花儿和撂土块一样令人钦佩。老李却笑着说:在这里,漫花儿人人都行,撂土块则是羊倌的一项基本技能。
我盼望着姑娘再能漫几句花儿,但她始终没有开腔,这也许是我们没人对答的缘故吧。只见她甩着响鞭、赶着羊群向高处飘然而去。这时,我的耳畔又传来了一个男子的歌声:
尕妹莫招那个地质郎,
他们不懂那个花儿腔,
要想山里那个把歌唱,
赶着羊儿那个上山梁。
歌声落处,我见左边的山梁上惊现出一个年轻的后生,他也在放羊。而姑娘的歌声又立刻飘了过去:
哥儿你的嗓子咋就那么亮?
隔着几里地怎还能搭上腔?
我们听了,无不感到新奇。老李笑笑说:怎么样?昨晚,我没忽悠你吧!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李的问话,只听见后生的花儿声又飘临耳畔:
头上的云彩如霞飞 ,
地上的草儿依然翠,
今日和尕妹初相会,
来日定和妹一起睡。
哎哟哟,呵呵呵!
我听了歌词,不仅觉得羊倌非常聪明,而且觉得他十分胆大,便惊叹道:天哪!没想到这里的羊护丈(羊倌)的吟歌水平竟是如此之高,居然能即兴引亢高歌,而且是那么富有乡土气息、简约又符合韵律,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都自愧弗如!
没想到那边的歌声刚落,这边的花儿声又起:
对面的愣头青要听真,
哪里来了一个半山风?
今日尕妹妹我赶畜生,
来日看你又如何逞能?
我一听,觉得不对味,“愣头青”和“半山风”明明都是骂人的俚语,怎么突然出现于山歌?便问老李:怎么又骂上了?老李说:这就是花儿的特点,他们对歌,一般要经过赞美、追求、热恋、情变、别离、思念、重逢、训诫等过程。调侃和攻击对方是必不可少的,别着急,接着听。
可是,左梁上的唱把式好像一点也不生气,紧接着,他的歌声又随风而至:
十里青山十里花,
对歌莫怕尕妹辣。
今日对歌捧鲜花;
何日送茶到妹家?
而这次,姑娘的歌词越发变得辛辣了,只听她唱道:
宋江的泡子儿是仁义蛋蛋,
阿哥的心儿如牛粪畔畔。
今日呀放歌一曲花儿赞,
来日定把狗畜生赶出圈。
顿时,我被这诙谐风趣的歌词逗得前仰后合,在我痴笑的同时,老李也来劲了,爱好花儿的他也胡乱地漫几句:
右边的妹哎左面的哥,
高山上斗嘴却又为何?
莫不是鸳鸯要比翼飞,
快请我老李来做大媒!
老李刚唱完,我还在咯咯发笑,后生的歌声便随风飘来:
山里的羊护丈谢过哥,
木寨岭的花儿传情波。
自古英雄是少年多,
不日将过尕妹的河。
接着,姑娘的歌声又回荡在山谷:
天上的银河呀星连星,
哪有嫁不出的穆桂英?
对面的屎壳郎自比蜜蜂,
岂能让鲜花插牛粪!
不知不觉中,我们已经到了工作区。无奈之下,我们驻足瞭望,只见少年还在向我们挥手,我真想多陪他们走一程,以领教他们精彩的花儿对歌,可终究不能随他们而去。但见姑娘赶着羊群转过了山湾,人虽然看不见了,但歌声依旧顺沟而下,只听见她用清亮的嗓音唱道:
都说日月呀如穿梭,
半蔫汉岂能跨漳河?
兔子尾巴总是长(zhang)不长(chang),
狗吃油饼子你想得妄!
我走累了,便点起一根烟,坐在草地上问老李:这里,天天都有这样的情歌吗?老李也走累了,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:有是有的,只是没有今天这般辛辣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,远望山梁,羊群和羊倌都不见了踪影,但还能听见唱把式的歌声:
古有那个貂蝉出洮岷,
今有尕妹那个伴我行。
若是那个尕妹还有意,
叫一声哥哥我奔向你。
花儿声渐渐远去,但还能听清歌词,接着是姑娘的声音。
尻蛋子一蹲你坐哈,
听妹的歌儿传山涯。
花儿本是那心里话,
狗嘴里岂能吐象牙?
这时,花儿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,但我在猜想,他们一定仍然在戏侃,便求教老李:你懂花儿吗?
老李闻言淡淡一笑。他说:甘肃、青海和宁夏等地的民歌,俗称“花儿”,她是回汉和古羌族文化相互结合的产物。通俗地说,就是即兴演唱的民间歌谣,配曲者称 “歌”,不配曲者为“谣”,其中“歌”又分为家歌和山歌;家歌是在村里、家里唱的,山歌是在山间野外唱的。在甘肃境内,“花儿”主要分为两大派系,即“河州花儿”和“洮岷花儿”。“河州花儿”分布在临夏一带,而“洮岷花儿”主要分布在临洮、岷县、漳县、临潭等地。临洮和岷县是“洮岷花儿”的传唱中心,它又有两大分支:一是北路派,以临潭县的莲花山为中心的“莲花令”或“阿花儿”;一是南路派,以岷县二郎山为中心的“阿欧令”或“扎刀令”。“阿欧令”的曲调最为古朴,它是“洮岷花儿”的先声。
我一听,老李居然知道得如此之多!便说:能不能再讲细一点?
老李继续说:洮岷一带的“花儿”自成体系,这里的花儿有散花和整花之分。散花指短篇或随口吟唱的花儿,我们今天听的就是散花。整花是指成本成套、带有连续性的长篇作品,一般只有在花儿会上才有。洮岷两县,花儿会场很多。临洮共有花儿会场24处,尤以紫松山,鸦沟、油磨滩和郭家泉等地的最为有名。说起紫松山,就不得不提一提古代美女貂蝉,紫松山就是貂蝉的故乡。因为那里出了美女貂蝉,所以,那儿的花儿会也最为有名。而岷县共有花儿会30多处,会场遍布城乡各地,以二郎山和木寨岭为代表。花儿会期间,来自四面八方的民间歌手云集这些村镇,就连那些苦守家门的阿婆们也要融入酽酽的花海之中。每逢花儿会,会场上帐篷满布、花伞慢度、人山人海、歌声如潮。所唱的花儿,一般都是乡土气息浓郁、格调高亢奔放的精品。
我们边干活边听老李的讲解,他越是讲得细详,我就听得越来劲。最后,直接放下了手里的活,静静地听起来。老李讲完后,我对老李说:今天,真应该跟着羊护丈去听花儿。
老李听了又笑笑,说:别急,我们下班前他们还会来的。
我一听,恨不得时钟马上就转到晚上六点。
……
正如老李所说,下午五点半的时候,我们又和早上的那对青年男女不期而遇。看见他们的时候,我和老李正在坡脚处刻槽采样。这时,天空突然飘起了牛毛细雨,空气越来越新鲜,歌声也传播得更远。大老远,就听见姑娘的花儿声声入耳,只听见姑娘唱道:
双扇扇的门来单扇扇的开,
有胆量的哥哥你闪进来。
接着,男子的花儿也句句动情。
我心疼你来你把我爱,
指甲和指肉分不开。
我看见这对男女的身影游荡于两侧的山梁上,他们漫着花儿渐渐朝着沟口远去了。我惊讶地发现,仅仅经过了一天的对歌,姑娘对男子的态度就变得温和了许多,简直有些不可思议。这时,男子的花儿声又飘荡在沟谷的上空。
明儿个阿哥要上县哩 ,
有心把手机号告诉你。
幺三八来那个九三七,
后面还有六四三二一。
我一听歌词,心里打个激灵,忙问老李:难道他们这么快就恋爱了?老李笑呵呵地说:当然还没到那个份上,但这就是花儿的力量。即便到了那个份上也不足为奇!
老李话音刚落,只听沟脑传来一个男子的歌声。我远望山梁,只见另一对青年男女也在赶着羊群暮归。男子那洪亮而高亢的歌声飘了下来:
岷县的当归依云栽,
阿哥的山歌随风来。
尕妹先辣来后变乖,
一腔的柔情诉胸怀。
这回,我才真正领略了花儿的美妙,她不但动听,而且充满了乡土气息、富有寓意。她将木寨岭的风物、风情和当地语言有机地揉和在一起,歌词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。那看似信手拈来的歌词,经羊倌口中这么一加工,顿时显得有血有肉、富有生机。我在饱享了满山的歌声之后,心中顿时开始追索起“文化”的概念来。不知是哪位哲人曾说过一句话:“文以载道,道以化民”,“形而上者谓之道。”我想:这便是文化最原始的定义吧。在我纷飞的思绪里,木寨岭的花儿不正是博大精深的民间文化的真实体现吗?
歌声再度响起,我寻声望去,只见沟口和山梁上的两对青年男女各居一处,他们摇着鞭儿,沉浸在山色朦胧的烟雨中。我突然感慨起来:在这美丽如画的木寨岭,永久不衰的便是山民们那充满激情、诙谐而又缠绵的歌声……
这时,我的耳际又飘来了沟脑那个姑娘幽幽的花儿声:
一天天的上山一天天的哈,
一天天的羊儿在长大,
一天天的尕妹撇不下他,
一天天的阿哥何日才娶她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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